府衙的公堂，遠(yuǎn)比秦府的廳堂更加肅殺。
炭盆雖燒著，也驅(qū)不散青石地磚上滲出的寒意和濃濃威壓。
堂上端坐著清州縣令吳大人，面色沉凝。堂下兩側(cè)，分坐著涉案的富商李員外，一個胖臉商人此刻臉繃得緊緊的，眼神滿是驚惶。
而另一側(cè)，則是告狀的陳三那遠(yuǎn)房堂叔陳老梗，一把鼻涕一把淚，聲聲泣血地控訴李員外“謀財害命”、“殺人焚尸”、“滅他陳家滿門”，他身后還立著幾個神情激憤的陳氏族人。
秦正一襲青袍，面沉似水，立于秦家訟師的位置上。
秦銳站在父親身側(cè)，垂著頭，盡力縮在父親的陰影里，目光不敢與任何人相接。
另一側(cè)，清河崔家的首席訟師崔子元，依舊是那副溫文爾雅的老儒生打扮，身穿藏藍(lán)緞面直裰，手捻著頜下幾縷稀疏的山羊須，目光淡然地掃過全場。
隨著吳縣令一聲沉喝，堂審正式開始。
陳老梗那邊還是那套令人聞?wù)呗錅I的說辭：陳三一家七口慘遭殺害，尸體被焚為灰燼，慘絕人寰。
他剛嚎啕了幾聲，崔子元便優(yōu)雅從容地站起身來，向著吳縣令微微一揖，再轉(zhuǎn)向秦正。
“吳大人明鑒，秦兄安好。”崔子元的聲音不高，卻清晰地響徹整個公堂。
“人命關(guān)天，案情已然明了。陳三一家七口慘死于李員外縱火焚燒之中，此乃鐵證如山！”
他語氣陡然轉(zhuǎn)厲，直指李員外身后：“李員外為一己私利，強(qiáng)占他人良田不成，竟喪心病狂，殺人焚屋，意圖毀尸滅跡！此案已非簡單的田產(chǎn)之爭，而是駭人聽聞的滅門血案！”
他猛地提高了聲調(diào)，目光灼灼逼向秦正，“秦狀師，你秦家自詡狀師世家，世代秉持公道！今日難道還想為這等泯滅人性的兇徒辯解開脫不成？！”
“你妄稱《戶婚律》，不過是想轉(zhuǎn)移視聽，遮掩不了這鐵板釘釘?shù)难芰苁聦?！若秦家竟敢包庇此等惡徒，豈非......”
他的聲音振聾發(fā)聵，配合著陳老梗那邊的哀哭，仿佛已將李員外釘死在殺人兇手的恥辱柱上，更將秦家推向為虎作倀的深淵邊沿！
李員外肥胖的身軀篩糠般抖動起來，面無人色，幾乎要癱軟在地。
秦正的心臟也在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，巨大的壓力涌來。他強(qiáng)自鎮(zhèn)定，按照昨夜商定的計劃，踏前一步，聲音沉厚，開始反駁：“崔狀師此言差矣！斷案當(dāng)重實證，豈能僅憑臆測與口供便妄定殺人大罪！”
“《戶婚律》第三十七條雖為田土界定，但其精神，在于查明事件本源！本案本源，便是李員外與陳三因田界混淆而起的多年糾紛！李員外派人砸屋驅(qū)趕固有過錯，然其動機(jī)本為維護(hù)自家田產(chǎn)，絕非無故殺人！”
他目光凌厲，話鋒陡轉(zhuǎn)：“倒是崔狀師一口咬定殺人焚尸滅口，證據(jù)何在？！那場大火后，陳三一家老小究竟死于何處，其尸骨何在，其死因何在？可曾有一絲半點遺骸可供仵作勘驗？若有，請崔狀師即刻呈上！若無......”
秦正的聲音陡然拔高，同樣帶著凜然正氣，“若無尸骸佐證，只憑鄰里‘未見其人、聞得異味’之說，便要定李員外殺人重罪，豈非草菅人命？！此非斷案，乃構(gòu)陷也！”
秦正這一番引經(jīng)據(jù)典、直擊要害的質(zhì)問，引經(jīng)據(jù)典，矛頭直指崔子元論據(jù)的致命弱點——無尸證，這正是昨日秦默點出的核心！
堂上的氣氛瞬間被打破，秦正將昨夜由秦默提點、經(jīng)府中狀師們完善的反擊思路，此刻施展得條理清晰，氣勢如虹！
崔子元一時被問住，臉色微變。
秦銳在父親身后，看著父親據(jù)理力爭，看著崔子元一時語塞，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激動，隱隱覺得秦家或許有救。
“好！”崔子元不愧是老辣訟師，短暫錯愕后，立刻穩(wěn)住心神，發(fā)出一聲冷笑，“秦兄好口才！句句不離‘尸證’？”他驀然抬手，袖中抽出一份字據(jù)！“我等的就是這一刻！”
“啪！”他將那份字據(jù)重重拍在桌案上，臉上是成竹在胸的傲然與一絲毫不掩飾的兇狠！
“苦主陳三遠(yuǎn)房堂叔陳老梗家中祖上傳有契約一份！此乃陳三祖父當(dāng)年曾租賃城南‘濟(jì)世堂’后巷鋪面開設(shè)茶攤之時與房東所簽的租契，上有其祖父親筆簽名及拇指印！”
“陳三繼承此田產(chǎn)之后，亦曾延請中人在此契紙背面補(bǔ)錄其姓名、籍貫信息，并有中人畫押！”
崔子元舉起那份發(fā)黃的舊紙，聲音斬釘截鐵：“前日陳家親族整理陳三家中殘跡，于此火場灰燼邊緣的一處尚未燒盡的墻根瓦礫堆下——尋得此物！”
“諸位請看，正是這份租契！其紙頁焦黃卷曲，邊緣呈燒灼炭化之痕，正是被火燎過而僥幸逃過焚毀的鐵證！”
崔子元猛地轉(zhuǎn)向秦正，聲音如同寒冰墜地：“秦兄，此契于火場之中重見天日，足以證明——當(dāng)那場大火焚天毀屋之時，此契約尚在陳三家中，并未被陳三‘?dāng)y帶逃亡’！”
“陳三一家若當(dāng)真是被‘驅(qū)趕’后離開自家房屋逃命，又如何會將這等祖宗傳下的憑證隨意遺棄屋內(nèi)？！此證，足以戳穿李員外所謂‘早已將其驅(qū)趕離開’之謊言！更是陳家一門七口慘死于屋中、被這場孽火焚化殆盡之如山鐵證！”
他猛地?fù)]袖指向李員外，“此惡徒，為湮滅強(qiáng)占田產(chǎn)之罪證，行此滅門毒計，鐵證如山！秦正，你還有何話可說？！”
崔子元的聲音在公堂上回蕩，充滿了勝利的宣判意味！
吳縣令的神色變得無比嚴(yán)峻，身體都不自覺地微微前傾，緊盯著那份崔子元高舉的焦黃契紙。
那紙張的卷曲邊緣、炭化痕跡清晰可見，確像是火場遺存！若真如崔子元所言，這簡直是致命一擊！
“??？！”李員外一聲短促的慘呼，直接嚇軟了雙腿，肥胖的身軀癱倒在冰冷的地磚上，面如金紙，雙眼翻白，眼看就要暈厥過去。
完了，徹底完了！有了這東西，他跳進(jìn)黃河也洗不清了！
秦銳的大腦一片空白，嗡嗡作響。他剛才升起的那點希望被擊得粉碎，那份契紙像是一座燃燒的山岳，轟然朝他父子二人碾壓下來！
他下意識地看向父親，只見秦正如遭雷擊般定在原地，那件青色訟師袍下的身體僵硬如石。
這個突如其來的“鐵證”，完全超出了他們昨夜的預(yù)料！這契紙為何會在火場，陳三一家到底死沒死？
“秦狀師？”吳縣令威嚴(yán)的聲音帶著探詢和逼迫，顯然也在等待秦正的回應(yīng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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